叔淵材海棠
1. 海棠花在古代詩歌中充當著什麼樣的意象
2. 「海棠無香」與姜夔《疏影》的語典問題
一
文學經典從不拒絕爭議,姜夔自度曲《暗香》《疏影》在後世的遭遇就是對此最好的說明。這兩首詠梅的姊妹篇在古代收獲了極多的贊美,也招致過抱怨,到了二十世紀,一些新派學者對二作的批評則變得更為直率。王國維認為它們「格調雖高,然無一語道著」(《人間詞話》),胡適說「這兩首詞只是用了幾個梅花的古典,毫無新意可取,《疏影》一首更劣下」(《詞選》)。顯然,他們對詞中的用典都很不滿,可這類指責總要有個前提,那就是先要弄清作品中到底用了哪些典故,在此基礎上才能討論這些詞句有沒有「道著」,有沒有「新意」。具體到《疏影》,其中「莫似春風,不管盈盈,早與安排金屋」一句的出處就仍有疑問。
各家注此句多引漢武帝金屋藏嬌事,這是古典詩文中司空見慣的熟典,但俞平伯先生卻有不同看法,他在該詞的注釋中說:
這里有惜花之意,用金屋事作比喻固可,尚嫌稍遠。王禹偁《詩話》雲:「石崇見海棠嘆曰:『汝若能香,當以金屋貯汝。』」(《古今圖書集成·博物匯編·草木典》卷三百引)若以金屋貯海棠喻梅花,就比較近了。但石崇之語既未見六朝人記載,且王禹偁《詩話》亦未見原書,錄以備考。(《唐宋詞選釋》)
俞先生出語謹慎,不過,他也是一番好意:如果此詞用典「稍遠」不切,自然就會留下「無一語道著」的破綻;如果此句點化了石崇之語,那它肯定就不是如胡適所說「毫無新意可取」了。俞氏曾受教於胡適,他找出石崇之語為「安排金屋」作注,或許有回應乃師批評《疏影》的用意。受俞先生的啟發,筆者曾以為《疏影》多處運用與「香」有關的典故,充分表明了白石對苔梅「豐腴妙絕」之香的刻劃能力(參看拙撰《姜夔〈暗香〉〈疏影〉三議》,收入《2012詞學國際學術研討會論文集》)。但現在看來,當初的理解可能並不準確,故妄撰此文,希望能為俞先生的「備考」補上一個小小的注腳。
二
首先要提出的問題是王禹偁有沒有記錄過這句話。王禹偁(954—1001)是北宋前期的著名文人,存世作品不少,但其中沒有「詩話」著作,《王禹偁詩話》這本書從未見流傳,而如果把「詩話」理解成泛稱意義上的「論詩之話」,則其中仍有疑點。一是因為今存王氏著述中確實無上引之言;二是因為王禹偁在創作海棠詩時完全無視石崇之嘆,有悖常理。其《海仙花詩三首並序》雲:「予視其花未開如海棠,既開如木瓜,而繁麗裊弱過之……近之好事者作《花譜》,以海棠為花中神仙。予謂此花不在海棠下,宜以仙為號。」所作《別堂後海棠》《商山海棠》都寫到了他對海棠的觀感,後者為五古長詩,更是對海棠作了窮形盡相的描繪。又有句雲:「莫學當初杜工部,因循不賦海棠詩。」(《送馮學士入蜀》)從這些例子來看,王禹偁對海棠相當熟悉,然而這些詩作都沒有用到「汝若能香」的語典。更令人費解的是,他在贊美海棠之香時仍忽略了石崇的觀點,如「江東遺跡在錢塘,手植庭花滿縣香」(《題錢塘縣羅江東手植海棠》),「蜀柳半開鵒眼,海棠深結麝香臍」(《春郊寓目》)。一個合理的解釋是,王禹偁沒有記錄過石崇的話,更確切一點說,他根本不知道這句話。由此,我們也可推測《古今圖書集成》所引可能有誤。
《古今圖書集成》編成於康熙末年,系一部抄撮群籍而成的大型類書。上引「王禹偁詩話石崇見海棠」雲雲又見於此前成書的《御定廣群芳譜》卷三十五,而《御定廣群芳譜》是對明人王象晉《群芳譜》的增訂,經查,《群芳譜》已收入這句話,再往前一點,是成書時間略早於《群芳譜》的《花史左編》,該書卷十六「花之事·海棠類」收錄了這句話,後者也是筆者目前所檢索到的這句話的最早出處。《花史左編》有編者王路撰於萬曆四十六年(1618)的《自識》,《群芳譜》有王象晉天啟元年(1621)撰寫的《跋語》,二書都由匯輯前人的各種花譜資料而成,按《四庫全書總目》的說法,大約都是「屬辭隸事,多涉佻纖,不出明季小品之習」(《花史左編》提要)的著作。當然,並沒有證據顯示是明末人偽造了王禹偁的記錄,以上的討論僅僅是依據現有材料作出的推測,而與此推測直接相關的是第二個問題:石崇有沒有說過這句話?
石崇以豪富汰侈聞名於史,「汝若能香,當以金屋貯汝」既與他一貫的脾性相合,也頗有些魏晉名士的痴情派頭,堪稱是名人金言。然而,它「未見六朝人記載」,也不見於今存宋以前的文字。幾部南宋編輯的大型類書,如收錄海棠故實相當豐富的祝穆《古今事文類聚》、謝維新《古今合璧事類備要》、陳景沂《全芳備祖》、佚名《錦綉萬花谷》等,都不約而同地「遺漏」了它,連專錄海棠資料的陳思《海棠譜》也未記載。並且,唐宋時期的作家在題詠海棠時,無人用此典故,部分作品用了「金屋」,但與海棠之香並不相關。《全唐詩》中詠海棠而用「金屋」的只有何希堯的《海棠》,詩雲:
著雨胭脂點點消,半開時節最妖嬈。誰家更有黃金屋,深鎖東風貯阿嬌。
前二句寫雨後半開海棠的嬌美,後二句用金屋藏嬌典,以美人喻花,詩中無一語涉及海棠之香,應與石崇之嘆無關。降及宋代,歌詠海棠的作品數量激增,其中不乏用到「金屋」一語的。如趙次公《和東坡定惠院海棠》:「殊姿艷艷雜花里,端覺神仙在流俗。睡起燕脂懶未勻,天然膩理還豐肉。繁華增麗態度遠,嫻娜含嬌風韻足。豈唯婉孌彤管姝,真同窈窕關雎淑。未能奔往白玉樓,要當貯以黃金屋。顧雖風暖欲黃昏,脈脈難禁倚修竹。可憐俗眼不知貴,空把容光照山谷。」此詩步蘇軾名作《寓居定惠院之東雜花滿山有海棠一株土人不知貴也》韻,海棠花曾被譽為是「花中神仙」,故開篇即從此下筆,後幾句以美人作喻,極力鋪敘海棠形態,「白玉樓」照應「神仙」句,「黃金屋」仍是藏嬌本意,全詩無一語言及海棠之香。其他的用例還有劉克庄《熊主簿示梅花十絕詩至梅花已過因觀海棠輒次其韻》:「分明消得黃金屋,卻墮荒蹊野徑間。」京鏜《醉落魄》:「阿嬌合貯黃金屋。是誰卻遣來空谷。」翁元龍《燭影搖紅》:「金屋名姝,眼情空貯閑眉岫。」這些詩詞的寫作思路與何希堯所作相同,都是常見的以人喻花,故用金屋藏嬌之典,與無海棠之香仍沒有關聯,可以認定這些作者都集體「忽視」了石崇之嘆。
此外,從古人海棠審美觀念的發展來看,石崇也不大可能對海棠發表意見。古代的植物進入文學領域基本上都經歷了一個由少到多,由淺層描繪到深層寄託的過程,海棠花在中唐以前未見文人題詠,晚唐以降,相關作品才逐漸增多,故北宋沈立《海棠記序》說:「蜀花稱美者,有海棠焉。然記牒多所不錄,蓋恐近代有之。」在此大趨勢中考量石崇之嘆的真實性,則其既前無古人,在其後很長時間內也無來者,自然讓人難以輕信。
三
名人金言受到如此冷落,無疑是極為反常的現象,故筆者臆斷,石崇之嘆系後人虛構所得,是一個子虛烏有的偽典。仔細推敲石崇之言,其中隱含的預設觀念是:海棠不能香(無香、欠香)。只有在「海棠無香」成為一種通行看法的前提下,「汝若能香」的遺憾才顯得必要,才符合語意邏輯。反之,如果海棠能香是一種共識,或者人們根本不關心海棠之香與否,則這句感慨實屬無謂,「金屋貯汝」也就成了多此一舉。所以,若要檢討這一偽典的成因,我們必須重提海棠無香的話頭。
海棠花最初以姿色形態受人矚目,早期的作品幾乎都將描摹的筆觸集中於此,海棠之香或不香本不成為一個問題,試看以下數例:
艷繁惟共笑,香近試堪誇。(唐·顧非熊《斜谷郵亭玩海棠花》)
香少傳何許,妍多畫半遺。(唐·薛能《海棠》)
海棠香老春江晚,小樓霧縠涳濛。(五代·和凝《臨江仙》)
江東遺跡在錢塘,手植庭花滿縣香。(宋·王禹偁《題錢塘縣羅江東手植海棠》)
東風裊裊泛崇光,香霧空濛月轉廊。(宋·蘇軾《海棠》)
天寒日晚行人絕,自落自開還自香。(宋·張舜民《移岳州去房陵道中見海棠》)
通過這些詩(詞)句可以看出,在唐五代到北宋,川陝到湖湘、江東的廣袤時空中,海棠的香氣一直沒有間斷,而作家在寫作時也沒有流露出絲毫的糾結、猶疑(筆者按:一般認為蘇軾《海棠》作於黃州。又,海棠有多種,宋人陳思《海棠譜》即已區別,不同種屬間,香氣之有無濃淡或有差別,但古人在題詠時,並不在意海棠的具體分類,爭論「海棠無香」的真實性也多是就海棠花大類而言,故本文對引證作品也不再作細致區分)。然而,到了北宋末年,這種情形卻被一個偶然事件打破了。惠洪《冷齋夜話》卷九「鶴生卵」條:
淵材迂闊好怪……嘗曰:「吾平生無所恨,所恨者,五事耳。」人問其故,淵材斂目不言,久之曰:「吾論不入時聽,恐汝曹輕易之。」問者力請說,乃答曰:「第一恨鰣魚多骨,第二恨金橘大酸,第三恨蒓菜性冷,第四恨海棠無香,第五恨曾子固不能作詩。」聞者大笑,而淵材瞠目曰:「諸子果輕易吾論也。」
這是目前可信的「海棠無香」的最早出處。我們不知道彭淵材作出這些判斷的依據是什麼,但顯然,前四恨算是自然現象,第五恨是對當世名人的調侃,當這兩類不相乾的事情被人為地組織到一起,就有了戲劇性的效果,「聞者大笑」應當正是「迂闊好怪」的淵材所要達到的目的。是書同卷「昌州海棠獨香為佳郡」條又記了另外一則與海棠相關的故事:「李丹大夫客都下,一年無差遣,乃授昌州。議者以去家遠,乃改授鄂倅。淵材聞之,吐飯大步往謁李,曰:『誰為大夫謀,昌,佳郡也,奈何棄之?』李驚曰:『供給豐乎?』曰:『非也。』『民訟簡乎?』曰:『非也。』曰:『然則何以知其佳?』淵材曰:『海棠無香,昌州海棠獨香,非佳郡乎?』聞者傳以為笑。」還是那個淵材,這次他在「海棠無香」之後加了「昌州海棠獨香」,而「聞者」的反應仍然一樣。
彭淵材其人「游京師貴人之門十餘年,貴人皆前席」(惠洪《冷齋夜話》卷八),「嘗獻樂書,得協律郎」(彭乘《墨客揮犀》卷六),與鄒元佐、洪覺范號「新昌三奇」(蔣一葵《堯山堂外紀》卷五四)。他曾有一系列的迂怪言行,如剃眉行古道(《墨客揮犀》卷二)、布槖誑家人(《冷齋夜話》卷八)、言鶴胎生(《冷齋夜話》卷九)等,凡此種種,均可見其脫略、滑稽的性格。對於「海棠無香」和「昌州海棠獨香」,聞者報以一笑即可。
大概是得益於久客京師,深受貴人歡迎的經歷,彭淵材成了一個講段子的高手。「五恨」與「獨香」取得了良好的聽眾效果,前者很快就被《冷齋夜話》《墨客揮犀》《苕溪漁隱叢話》等記錄,廣為人知(筆者按:《全芳備祖》《錦綉萬花谷》《事類備要》等均引此言,然誤為「三恨」,無「蒓菜性冷」「曾子固不能詩」,《全芳備祖》並誤彭淵材為「劉淵材」)。而「昌州海棠獨香」的情況則要復雜些,有的記載是「嘉州海棠獨香」,如《全芳備祖》前集卷七「花部·海棠·事實祖」引《花譜》:「海棠有色無香,惟蜀中嘉州海棠有香,其木合抱。」這兩種記載在後世各有眾多的支持者,較真的讀者也往往會因此留心各地海棠的氣味,以驗證昌州(或嘉州)海棠獨香的說法。此類爭論自南宋以來不絕如縷,陸游《海棠》:「蜀地名花擅古今,一枝氣可壓千林。譏彈更到無香處,常恨人言太刻深。」楊萬里《二月十四日曉起看海棠》:「老子侵星起,蜂兒代我忙。淵材無鼻孔,信口道無香。」王十朋《點絳唇·嘉香海棠》:「誰恨無香,試把花枝嗅。風微透。細熏錦袖。不止嘉州有。」最近這些年,張愛玲的話流行開來,她在「一恨鰣魚多刺,二恨海棠無香」後續上了「三恨紅樓夢未完」(《紅樓夢魘》),於是,「海棠無香」又攀上了《紅樓夢》這個高枝,關注度再度得到提升。
由於《花譜》原書已佚,我們難以對這句引文作出確實考證,但嘉州與昌州均在蜀地,符合沈立《海棠記序》中「蜀花稱美者有海棠焉」的表述。總之,在北宋時期,海棠作為蜀地名花的地位已經確立,至於昌州(嘉州)海棠獨香則並沒有受到關注,自彭淵材拋出「五恨」及「昌州海棠獨香」的言論後,海棠之香與否才成為一個話題。南宋以來,詩家多以「海棠無香」為典實進行創作,這是石崇之嘆得以出現的先決條件。筆者推測,在逐漸興起的海棠文學熱中,有的作品用了金屋藏嬌的典故,而解詩者則將「無香」與「金屋」聯系起來,偽造出「汝若能香,當以金屋貯汝」的話。如果這種推測大致不差的話,那它與宋代杜詩學流行的「偽蘇注」就有了些許相似之處。「偽蘇注」是假託蘇軾之口偽造杜詩的出處,「所引事皆無根據,反用杜詩見句增減為文,而傅其前人名字,托為其語,至有時世先後顛倒失次者」(朱熹《跋章國華所集注杜詩》)。如同認為杜詩「無一字無來處」的觀念與詩壇盛行的「點鐵成金」之風催生了「偽蘇注」的出現,石崇之嘆在一定程度上,也可以說是因「海棠無香」話題「倒逼」出來的一個語典。盡管相比於「偽蘇注」,這一偽典的危害性比較小,但後世的一些類書還是列出了「金屋貯」或「金屋貯汝」的條目,如前引王路《花史左編》、清張英《淵鑒類函》卷四百五「花部一」等就是如此。更有意思的是,由石崇之嘆又孳生出一個「石家金屋中物」:「石崇見海棠,嘆曰:『汝若能香,當以金屋貯汝。』後人得昌州種,香艷可人,因目為『石家金屋中物』。」(陳繼儒纂輯《重訂增補陶朱公致富奇書》卷四「群花備考·海棠」條)而當前的一些論著在評注賞析姜夔《疏影》時,受俞平伯先生的影響,也常用石崇之嘆解釋詞中「安排金屋」句,這樣的誤會有必要得到澄清。
四
海棠之美在宋代開始得到充分體認,雖然它不像梅花那樣令人宋人痴狂,但在文學領域,卻也興起了一股不大不小的「海棠熱」。由此也衍生出幾個聚訟紛紜的話題,其中「杜甫不賦海棠」已成為詩家公案,而「海棠無香」則又為石崇之嘆這一偽典的出現提供了溫床。文章的最後,還是回到俞平伯先生的評論:「若以金屋貯海棠喻梅花,就比較近了。」其實,宋人詠梅花而用到「金屋」的例子頗多,如陸游《荀秀才送蠟梅十枝奇甚為賦此詩》:「插向寶壺猶未稱,合將金屋貯幽姿。」楊冠卿《蠟梅四絕》其四:「阿嬌厭貯黃金屋,洗盡鉛華兒女妝。」劉克庄《滿江紅·題范尉梅谷》:「寧委澗,嫌金屋。寧映水,羞銀燭。嘆出群風韻,背時裝束。」同樣,宋人也用「金屋」來描繪牡丹、薔薇以及本文關注的海棠等花卉,這些無非都是「金屋藏嬌」典故與「美人喻花」表現傳統的結合,不足為奇。當然,平心而論,本文對石崇之嘆的質疑尚缺乏足夠的文獻支持,而關於《疏影》的藝術得失也還可以繼續討論,但筆者相信,姜夔在創作《疏影》時並不知道所謂的石崇之嘆,從構思角度而言,「莫似春風,不管盈盈,早與安排金屋」一句也確實不以「新意」見長。
[本文為2015年度教育部人文社會科學研究青年基金項目(15YJC751050)資助成果;西南大學2015年教育教學研究項目(2015JY064)資助成果]
(作者單位:西南大學文學院)
3. 李商隱《牡丹(錦帷初卷衛夫人)》
錦帷初卷衛夫人,綉被猶堆越鄂君。
垂手亂翻雕玉佩,折腰爭舞鬱金裙。
石家蠟燭何曾剪?荀令香爐可待熏?
我是夢中傳彩筆,欲書花葉寄朝雲。
牡丹,花中之王。每當春回大地,百花吐艷的時節,她便身著盛妝,聚彩斂艷,在百花簇擁下,帶著無可爭議的花中皇後的姿態,高步風塵,雍容華貴地走來,以碩大的花朵、宜人的香氣,統治著花的天地。芳姿艷質,嬌妍欲滴,引得詩人春風詞筆,爭來盡賦牡丹。尤其是在唐代,她剛剛露面,就獲得了艷傾天下的殊榮:「唯有牡丹真國色,花開時節動京城。」(劉禹錫 《牡丹》) 「疑是洛川神女作,千嬌萬態破朝霞。」 《徐凝 《牡丹》)「競誇天下無雙艷,獨占人間第一香。」 (皮日休 《牡丹》)如此贊美牡丹,在詩的國度唐朝,可以說是隨處可見。而晚唐著名詩人李商隱的七律 《牡丹》,不唯作驚人之語的贊美,而且在八句詩中運用八個典故,作具體可感的形象描寫,將牡丹的意態神韻盡現筆底。
首聯寫含苞待放,似開未開時的牡丹,就象織錦的簾帷剛剛捲起,露出端莊美麗的衛夫人;又似絲綉的被褥柔融溫軟,堆擁著秀美英俊的越鄂君。首句用孔子見衛靈公夫人南子的典故。《史記·孔子世家》 說:
靈公夫人有南子者,使人謂孔子曰:「四方之君子不辱欲與寡君為兄弟者,必見寡小君。寡小君願見。」孔子辭謝,不得已而見之。夫人在絺帷中。孔子入門,北面稽首。夫人自帷中再拜,環佩玉聲璆然。
衛夫人南子當時主持衛國政治,是一位頗為美麗的夫人。第二句用鄂君香被的典故。據漢代劉向 《說苑,善說》 載:
君獨不聞夫鄂君子晳泛舟於新波之中也?……榜枻越人擁楫而歌……曰:「今夕何夕兮搴洲中流。今日何日兮得與王子同舟。蒙羞被好兮不訾詬恥。心幾煩而不絕兮得知王子。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悅君兮君不知。」於是鄂君子晳乃揄修袂行而擁之,舉綉被而覆之。鄂君子晳昔楚王母弟也,官為令尹,爵為執珪,一榜枻越人猶得交歡盡意焉。
這是說春秋時楚王母弟鄂君子晳乘舟,操舟的越女用歌聲表達了她對鄂君的愛慕。鄂君舉綉被覆蓋了越女,得以交歡盡意。後來便以此典詠男女歡愛。李商隱曾多次引用:「鄂君悵望舟中夜,綉被焚香獨自眠。」(《碧城三首》其二)「床空鄂君被,杵冷女媭砧。」(《念遠》)在這首詩中,詩人借詠含苞待放的牡丹,可謂神理一殊,然而意韻只可心領,否則便會墮入惡趣。詩的首聯分別用美女、美男來寫牡丹的欲開未開和含苞待放,便令人聯想起綠葉簇擁紅花的情景,顯得明艷照人,豐姿嬌媚;而「初卷」 與「猶堆」 又令人想起牡丹初放時的情態,真是別出機杼,令人耳目一新。誠如何焯在《義門讀書記》和《李義山詩集輯評》 中所說:「起聯生氣湧出,無復用事之跡,非牡丹不足以當之。」尤其是用美男子比花,更是首創。錢鍾書先生在 《談藝錄》 補訂5頁新補三十四中曾說:
《觀王主薄家酴醾》: 「露濕何郎試湯餅,日烘荀令炷爐香。」青神註:「詩人詠花,多比美女,山谷賦酴醾,獨比美丈夫;見 《冷齋夜話》。李義山詩:『謝郎衣袖初翻雪,荀令薰爐更換香。』」 按引語見《冷齋夜話》 卷四,義山一聯出 《酬崔八早梅有贈兼示》,《野客叢書》 卷二十亦謂此聯為山谷所祖。《冷齋夜話》 又引乃叔淵材 《海棠》 詩:「雨過溫泉浴妃子,露濃湯餅試何郎,」稱其意尤佳於山谷之賦酴醾;當是謂兼取美婦人美男子為比也。實則義山 《牡丹》 雲:「錦帷初卷衛夫人,綉被猶堆越鄂君」,早已兼比。
這種「兼取美婦人美男子為比」的寫法確實開了後人詠花不僅僅以美女為比的先河。
在寫過牡丹開放之後,次聯又以裝飾艷麗的舞者的婀娜姿態來描繪牡丹在春風中枝葉搖曳的情景: 她象是垂手而舞,雕玉的佩飾零亂地上下翻動;又象是在折腰而舞,許多鬱金裙子在美妙地迴旋。「垂手」,跳舞時手的一種姿式。《樂府題解》 說:「大垂手、小垂手,皆言舞而垂其手也。」 「折腰」,舞名,主要指步態。《西京雜記》 說:「戚夫人善為翹袖折腰之舞。」 《後漢書》 又說:「梁冀妻孫壽善為妖態,作折腰步。」兩句詩均寫花的動態,並將其賦予人的性格,把春風中牡丹花枝扶疏、綠葉涌動的情景通過那種舞蹈時翻動佩飾、飄動裙子的動作一下便表現了出來。「垂」 和「折」 巧寫風之動靜;「亂」和「爭」在舞者雖欠講究,但用到描寫春風里花葉之態,卻又極為妥貼和富於生機;「玉」而曰 「雕」,有花瓣之狀,又曰 「佩」,有飄垂之態,方與 「翻」字相通,其意匠經營,品之不盡。
第三聯寫牡丹紅艷欲滴,香氣奪人。它象石崇家的蠟燭一樣,燭芯不剪,光輝照人;它又遍體異香,何待象荀令君那樣用爐香薰染?據《世說新語·汰侈》: 「王君夫以澳釜,石季倫用蠟燭作炊。」說晉衛尉石崇以豪富奢侈聞名,家中用蠟燭代柴燒飯,故謂「石家蠟燭」,這里用來比喻牡丹的光艷照人。蠟燭代柴,自不必剪花芯;而不剪花芯的蠟燭,又勢必流紅。這牡丹盛開,正如那不剪花芯的蠟燭,流紅欲滴。「荀令」 為東漢尚書令荀彧,因他衣有濃香,又稱「荀令香。」據《藝文類聚》 卷七十引《襄陽記》 說:
劉季和 *** 香,嘗上廁還,過香爐上。主薄張旦曰:「人名公作俗人,不虛也。」季和曰:「荀令君至人家,坐處三日香。為我何如令君,而惡我愛好也。」
詩人說牡丹花自有香氣,豈待荀令香爐來薰,或說荀令有愛香之癖,宜無處不薰,如對此異香之花,難道還要薰香嗎?同詩人另一首詩中的 「荀令薰爐更換香」具有相似之意。
在前三聯分述牡丹的神態色香之後,尾聯總收,說我今面對如此美艷之牡丹,不禁聯想及巫山神女,頗思藉我彩筆,將詩句題寫在牡丹花葉上,寄給遠方的朝雲。上句典出 《南史·江淹傳》:
又嘗宿於冶亭,夢一丈夫自稱郭璞,謂淹曰:「吾有筆在卿處多年,可以見還。」淹乃探懷中得五色筆一以授之。爾後為詩絕無美句,時人謂之才盡。
後來便用 「五色筆」或「夢筆」比喻出色的文才。如李商隱在另外詩中寫道:「若無江氏五色筆,爭奈河陽一縣花。」(《縣中惱飲食》) 「征南幕下帶長刀,夢筆深藏五色毫。」(《江上憶嚴五廣休》)在這首詠牡丹詩中,詩人用此典自負才華,表現了一種才子的瀟灑風流。「朝雲」典出 《文選·高唐賦》:
昔者楚襄王與宋玉游於雲夢之台,望高唐之觀,其上獨有雲氣。……王問玉曰:「此何氣也?」玉曰:「昔者先王嘗游高唐,怠而晝寢,夢見一婦人曰:『妾,巫山之女也,為高唐之客。聞君游高唐,願薦枕席。』王因幸之,去而辭曰:『妾在巫山之陽,高丘之阻;旦為朝雲,暮為行雨。朝朝暮暮,陽台之下。』」
李商隱在這句詩中,用朝雲比自己所傾慕的女子,並准備將這牡丹詩書寫在花葉上寄給她。言下之意是說只有朝雲能與牡丹比美,也只有朝雲才配讀這牡丹詩。
通過結句,可見詩人寫此詩是懷有一段相思之情的。他既借綺艷而寫花,又借詠花以寓人。詩人意中定有如此花之女子,看來他八句嵌入八事,「用盡陳王八斗才」(李商隱 《可嘆》),最終還是為了意中人。但詩人的表現方法卻是隱微曲折的,全篇盡賦牡丹,只是在結尾才透出有所思念,欲寄相思的消息;而又含蓄自負地說才子「夢中傳彩筆,」只有朝雲才能堪比此花。名為詠花,實為贊人,而如此贊人,又確為巧妙之致。正如姚培謙在 《李義山詩集箋注》 中所說:
此借牡丹以結心賞也。首聯寫其艷,次聯寫其態。「石家」 句寫其光,「荀令」句寫其香。如此絕代容華,豈塵世中人所能賞識。我今對此,不啻神女之在高唐,幸有夢中彩筆,頗解生花,藉花瓣作飛箋,或不至嫌我唐突雲爾。
如此意境,確實給人一種美的享受。
這首詩歌詠牡丹,極盡鋪陳之能事,而鋪陳的手法主要是用典。關於這方面,前人褒貶不一。朱彝尊說它「堆而無味,拙而無法,詠物之最下者。」(《李義山詩集輯評》)但多數人則認為此詩靈活使典,實乃賦盡牡丹意態。如陸昆曾就說:「牡丹名作,唐人不下數十百篇,而無出義山右者,惟氣盛故也。」(《李義山詩解》)所謂「氣盛」,即何焯所說的「生氣湧出」。而這種生氣,全是使典的結果。詩人在典故使用上化板滯為靈活,分別描寫牡丹的開放、舞動、光澤、香氣,從美人色相,到舞蹈動作,寫來生動細膩。全詩雖然一句一事,但絲毫不顯得堆砌,於此可見出義山使事用典的高超能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