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朵午荷摘抄及賞析
1. 【摘抄】洛夫《一朵午荷》
A
這是去夏九月間的舊事,我們為了荷花與愛情的關系,曾發生過一次溫和的爭辯。
「真正懂得欣賞荷的人,才真正懂得愛。」
「此話怎講?」
「據說偉大的愛應該連對方的缺點也愛,完整的愛包括失戀在內。」
「話是這么說,可是這與欣賞荷有啥關系?」
「愛荷的人不但愛它花的嬌美,葉的清香,枝的挺秀,也愛它夏天的喧嘩,愛它秋季的寥落,甚至覺得連喂養它的那池污泥也污得有些道理。」
「花凋了呢?
「愛它的翠葉田田。」
「葉殘了呢?」
「聽打在上面的雨聲呀!」
「這種結論豈不太過羅曼蒂克。」
「你認為……?」
「欣賞別人的孤寂是一種罪惡。」
其實我和你都不是好辯的人,因此我們的結論大多空洞而可笑,但這次卻為你這句淡然的輕責所懾服,臨別時,我除了赧然一笑外,還能說些什麼呢?
記得那是一個落著小雨的下午,午睡醒來,突然想到去歷史博物館參觀一位朋友的畫展。為了喜歡那份涼意,手裡的傘一直未曾撐開,冷雨溜進頸子里,竟會引起一陣小小的驚喜。沿著南海路懶懶散散地走過去,撅起嘴唇想吹一曲口哨,第一個音符尚未成為完整的調子,一輛紅色計程車側身馳過,濺了我一褲腳的泥水。抵達國家畫廊時,正在口袋裡亂掏,你突然在我面前出現,並遞過來一塊雪白的手帕。老是喜歡做一些平淡而又驚人的事,我心想。但當時好像彼此都沒有說什麼,便沿著畫廊牆壁一路看了過去。有一幅畫設想與色彩都很特殊,經營得頗為大膽,整個氣氛有梵谷的粗暴,一大片紅色,觸目驚心,有抗議與呼救的雙重暗示。我們圍觀了約有五分鍾之久,兩人似乎都想表示點意見,但在這種場合,我們通常是沉默的,因為只要任何一方開口,爭端必起,容忍不但成了我們之間的美德,也是互相默認的一種勝利者的表示。
這時,室外的雨勢越來越大,群馬奔騰,眾鼓齊擂,整個世界籠罩在一陣陣激越的殺伐聲中,但極度的喧囂中又有著出奇的靜。畫廊的觀眾不多,大都面色呆滯,無奈地搓著手在室內兜圈子。雨,終於小了,我們相偕跨進了面對植物園的陽台。
「快過來看!」你靠著玻璃窗失神地叫著。我挨過去向窗外一瞧。
正如舊約《創世紀》第一章中所說:「神的靈運行在水面上,神說有光,便有了光。」我頓時為窗下一幅自然的奇景所感動,怔住。
窗下是一大片池荷,荷花多已凋謝,或者說多已雕塑成一個個結實的蓮蓬。滿池的青葉在雨中翻飛著,大者如鼓,小者如掌,雨粒劈頭劈臉灑將下來,鼓聲與掌聲響成一片,節奏急迫而多變化,聲勢相當懾人。這種景象,徐志摩看了一定大呼過癮,朱自清可能會嚇得臉色發白;在荷塘邊,在柔柔的月色下,他怎麼樣也無法聯想起這種騷動。這時,一陣風吹過,全部的荷葉都朝一個方向翻了過去,猶如一群女子驟然同時撩起了裙子,我在想,朱自清看到會不會因而激起一陣靦腆的竊喜?
我們印象中的荷一向是青葉如蓋,俗氣一點說是亭亭玉立,之所以亭亭,是因為它有那一把瘦長的腰身,風中款擺,韻致絕佳。但在雨中,荷是一群仰著臉的動物,專注而矜持,顯得格外英姿勃發,矯健中另有一種嬌媚。雨落在它們的臉上,開始水珠沿著中心滴溜溜地轉,漸漸凝聚成一個水晶球,越向葉子的邊沿擴展,水晶球也越旋越大,瘦弱的枝桿似乎已支持不住水球的重負,由旋轉而左搖右晃,驚險萬分。我們的眼睛越睜越大,心跳加速,緊緊抓住窗欞的手掌沁出了汗水。猝然,要發生的終於發生了,荷身一側,嘩啦一聲,整個葉面上的水球傾瀉而下,緊接著荷枝彈身而起,又恢復了原有的挺拔和矜持,我們也隨之噓了一口氣。我點燃一支煙,深深吸了一口氣,然後緩緩吐出,一片濃煙剛好將臉上尚未褪盡的紅暈掩住。
也許由於過度緊張,也許由於天氣陰郁,這天下午我除了在思索你那句「欣賞別人的孤寂是一種罪惡」的話外,一直到畫廊關門,揮手告別,我們再也沒有說什麼。
B
但我真正懂得荷,是在今年另一個秋末的下午。
十月的氣溫仍如江南的初夏,午後無風,更顯得有點燠熱。偶然想起該到植物園去走走,這次我是誠心去看荷的,心裡有了准備,仍不免有些緊張,十來分鍾的路程居然走出一掌的汗。跨進園門,首先找到那棵編號廿五的水杉,然後在旁邊的石凳上坐憩一下,調整好呼吸後,再輕步向荷池走去。
噫!那些荷花呢?怎麼又碰上花殘季節,在等我的只剩下滿池涌動的青葉,好大一拳的空虛向我襲來。花是沒了,取代的只是幾株枯乾的蓮蓬,黑黑瘦瘦,一副營養不良的身架,跟豐腴的荷葉對照之下,顯得越發孤絕。這時突然想起我那首《眾荷喧嘩》中的詩句:
眾荷喧嘩
而你是挨我最近
最靜,最最溫柔的一朵
……
我向池心
輕輕扔過去一粒石子
你的臉
便嘩然紅了起來
其實,當時我還真不明白它的臉為什麼會頓然紅了起來,也記不起扔那粒石子究竟暗示什麼,當然更記不起我曾對它說了些什麼,總不會說「你是君子,我很欣賞你那櫛風沐雨,吃污泥而吐清香的高潔」之類的廢話吧?人的心事往往是難以牢記的,勉強記住反而成了一種永久的負荷。現在它在何處,我不得而知,或下墜為爛泥,或上升為彩霞,縱然遠不可及,但我仍堅持它是唯一曾經挨我最近,最靜,最最溫柔的一朵。朋友,這不正足以說明我決不是只喜歡欣賞他人孤寂的那類人嗎?
午後的園子很靜,除了我別無遊客。我找了一塊石頭坐了下來,獃獃地望著滿池的青荷出神。眾荷田田亭亭如故,但歌聲已歇,盛況不再。兩個月前,這里還是一片繁華與喧囂,白晝與黃昏,池裡與池外,到處擁擠不堪;現在靜下來了,剩下我獨自坐在這里,抽煙,扔石子,看池中自己的倒影碎了,又拼合起來,情勢逆轉,現在已輪到殘荷來欣賞我的孤寂了。
想到這里,我竟有些赧然,甚至感到難堪起來。其實,孤寂也並不就是一種羞恥,當有人在欣賞我的孤寂時,我絕不會認為他有任何罪過。朋友,這點你不要跟我辯,興衰無非都是生命過程中的一部分。今年花事已殘,明年照樣由根而莖而葉而花,仍然一大朵一大朵地呈現在我們面前,接受人的贊賞與攀折,它卻毫無顧忌地一腳踩污泥,一掌擎藍天,激紅著臉大聲唱著:「我是一朵盛開的蓮」,唱完後不到幾天,它又安靜地退回到葉殘花凋的自然運轉過程中去接受另一次安排,等到第二年再來接唱。
撲撲塵土,站起身來,心口感到很悶,有點想吐,寂寞真是一種病嗎?繞著荷池走了一圈後,舒服多了,繞第二圈時,突然發現眼前紅影一閃而沒。放眼四顧,仍只見青荷田田,什麼也沒有看到。是迷惘?是殷切期盼中產生的幻覺?不甘心,我又回來繞了半匝,然後蹲下身子搜尋,在重重疊疊的荷葉掩蓋中,終天找到了一朵將謝而未謝,卻已冷寂無聲的紅蓮,我驚喜得手足無措起來,這不正是去夏那挨我最近,最靜,最最溫柔的一朵嗎?
那午後與往常一樣,是一天中最為沉悶的時候。而那時的午後,總是沉悶多於岑寂。盡管如此,我依然感覺到窗外喧囂的市聲如潮洶涌。那是一些細碎嘈雜的聲音。多少年來,那些聲音,總是水一樣浸蝕屬於我的歲月,間或也把我撫摸使我倦怠。那時侯有風掠過,窗外那些樹就悄悄落了一地葉子。我驚覺,枝葉扶疏竟都染上秋意了?還有遠處的荷塘,枯枯抖抖在風中站著的荷們,殘妝雖未卸盡,卻也已雲鬢散亂不堪了。於是,我聽見一種古老的叫作惆悵的東西開始在四周浸漫,它們四處流淌,無所不在。
從招待所後院一角的月門走出去(我為什麼住那招待所?為什麼站那陌生的後院,看牆外?)。穿過窄巷,走近田郊,眼前那一大片池塘闊闊地一覽無余。原來那些風是季節在匆匆趕路。風一陣一陣的拂過,所有的容顏都一遍一遍的衰頹。譬如這荷塘,也曾經風一聲雨一聲,先前田田的蓮葉就開始失去柔美和盎然綠意,到如今匍匐在水面就如此疲憊如此無奈。
我不知道,這些荷,是什麼時候都已開過的呢?即便還有一兩支,也早如一個遲暮的婦人,要留駐曾經的容顏,已經力不從心,現在只有挽首斂眉,卻又怕對如鏡的池面,怕再也沒有昔日的風姿情韻。想起,這季節這花,都曾經花枝招展雲情雨意,不由得百般感慨。「葉上初陽干宿雨,水面清圓,一一風荷舉」,那時候,眼角眉梢都是風情萬種啊!那是什麼時候的事情?也不過昨日或前日罷,轉眼就「菡萏香消翠葉殘」了!
然而總有些意想不到會在你不經意間出現。就在此時,我看見了遙遙的水面那唯一的一朵,在午後的岑寂中,在滿陂寧靜、清瘦,卻盡是詩與詞的意境里,亭亭立著,輕肌弱骨清麗如許,有著十二分的精神、十二分的顏色。
我不由得吃了一驚,繼而是二分喜三分憐五分都是感動,餘下還有深深地一點應該是悟了。那花,莖自然是細的,卻孤傲的昂起,沒有一點彎。不蔓不枝亭亭凈植,即是如此吧!朵自然是白的,奶白、玉白、潔白、純白,一絲不苟,所謂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漣而不妖。原來,很多時候,花有幾多芬芳就有幾多驕傲,生命有幾多孤獨就有幾多美麗!
順田埂宛轉行去,那花遠遠地在水中央,我無法走近,我也早知道,是只能遠觀不可褻玩的。
隱約有淡淡的清香飄過,使我有一種被洗滌的純凈的感覺。那感覺很好,彷彿出塵,彷彿忘憂。但我依然清楚,我知道,這只是一個偶然,自然的法則印證在她身上只不過晚了些而已。或許就是今晚或是明天罷,這傲然獨立的一朵,就將和她的姊妹們一樣,闊葉枯萎,花瓣飄落於水面。
這是在為荷的孤獨和飄零感傷嗎?憂傷不也是很優美的情感。其實很多人都是不如花的,花的一生總有無比驕傲綻放的一刻。有一本書上說,人甚至不如很多物事,譬如雞,譬如驢。即是驢,這一輩子勤勤懇懇默默無聞,卻也從不低聲下氣,想叫便叫,高亢激越,起碼蓋過沸沸喋喋的人聲。
至於枯榮綻謝是註定的宿命,生命本就如此。每時每刻我們都能聽見大自然以鐵的定律,推動萬事萬物沿著鐵定的軌道運行的聲音。所以這荷,該開花的時候就開了,依然用十二分的精神,開出十二分的顏色。我在想,只是她如此儀態萬方的開著,卻除了我這個彳亍的過客之外,再無人欣賞。或者,我突然又想,就是為我而開的呢?不然,為什麼同伴都開過,她卻默默守侯,恰好在我走來的時候就開了花了?
荷為我開,我為荷悟么?我為我的自作多情感到喜悅,覺著這么些年已打磨得堅硬了的心,心底某處突然就柔軟起來。
一邊胡思亂想,我沿著塘邊田埂繼續向前走。我知道隔著水面,我終究無法走近,就像一個人曾寫,風中,他聞見一些鮮美的女子長大成熟,然後老去,他閑吊著家什遠遠望著,鞭長莫及。其實人一生很多時候都是無法走近、相及,卻希望精神可以逾越那些空間的隔閡。
我突然記起來,多少年了,我總是懷揣一個夢想,希望有一朵花開在我去的路上,我將為那一霎的開放,把吳鉤看了,登高一躍。但這夢境總被一個流傳多年的故事擾亂。那故事的主角或許是一個叫尾生的人,與心儀的女子約於黃昏的橋下,那女子至次日黎明都還未能如約,大水卻提前到來,尾生的生命隨水而逝。千百年來,後人們總未明白,有沒有那樣一個女子,她曾否赴約也遇水而逝還是本來就負約,抱柱守侯守侯的也許只是一個夢吧?
一朵午荷,獨自開在寂寞的午後,也是一個夢么?
然而,人總是如此,多少後人憐尾生而不自覺,復使後人復憐後人了!
一朵午荷,獨自開在寂寞的午後。是沒有人留意荷開,正如沒有人留意我來。花開了也就開,謝了也就謝,一如我腰間的長鋏早已掛在了壁上掛在壁上的長鋏早已銹蝕無光了。花自開謝,有多少深刻的寓意呢?沒有。也許是這個世界愈來愈熱鬧喧嚷繁華,花的開謝就愈寂寞孤獨呢!我告訴自己,不要在意荷枯萎的模樣,只關注已經的開放和開放的美麗;只品味自己這份獨自的感悟。至於「多少綠荷相倚恨,一時回首背西風」,小杜這位前輩哪裡是寫荷,不過宣洩自己的情緒;至於「園翁莫把秋荷折,留與游魚蓋夕陽」,不過寫詩的人一廂情願而已。荷若有知,豈能同意;花獨自的開又獨自的謝,何曾在乎旁人評聽從旁人說。而這一朵午荷是為我而開,不過是自我感覺好,不為我開,又何須在意。正如尾生是否守侯,我們大家是否守侯,都是自己的事,與他人何干。且若到了明日,昨日荷花都謝了,晴也好,便枯荷多少夕陽中;雨也罷,則留得殘荷聽雨聲。豈非又是一番風景?
荷之芳菲獨自散發著淡淡的芬芳,懶懶的彌散在空氣中,似乎一忽兒飄遠,沒了,一忽兒又絲絲縷縷踅回來,我內心愈發寧靜悠遠。寧靜得分明聽見荷的獨語和花香宛轉的痕跡;悠遠猶如衣襟染香揮一揮靈魂早已飄然而遠去了雲與水相觸的天際。然後我將轉身離去,我無法告訴你去哪裡。很多年了,我已不再漂泊,蹲在一個牆根曬日頭,後來終於老了,挪不動了。之前曾在路上走來走去,居無定所,施工、生產、曾也匍匐在邊關清冷的殘月下……後來有一些時候也還上班,每天傍晚,抬頭望一窗燈火,按門鈴走進一個叫家的地方,可我知道依舊是過客不是歸人。
「我的心在高原,這兒沒有我的心……」 有一句詩總在心底縈繞,這是蘇格蘭詩人彭斯。身老滄州心在天山,一種很久遠蒼茫的感覺。
在那個的寂寞的午後,我看見一朵荷獨自的開,雖然遲了,但那午後已如許溫潤;在匆忙的旅途中,我有過片刻佇足,雖然短暫,卻在那一刻使我思緒迤儷且又遼闊。一直以來,總未明白,為了生命中的一些美麗,我們為什麼不能長久停留?一如我,總是不能恆久不能守侯,總是在轉身離去,為聲名累為利祿累,離去後許多事物都只能深深掩埋,直到心底被生活打磨的繭重又被生活磨破,方才生出一段心緒,錄下一段文字。後來我聽說,這世上有一種人,當他遠離時,會對他遠離的事物有更深地了解,就如此刻此刻我坐在窗前,目光彷彿已透過城市的虛空,一時失語,只有窗外的樹站在那兒,還有那棵路燈桿,也很久了。想起那午後,那獨自開著的荷,心中禪意彌漫,想,濂溪先生而外,誰與余同?
然而,又很久了,我不知道,那午後,我是不是真看見那荷?